在歧視中長大、癌父放棄治療中懂事
有個印尼媽媽的呂偉立,家境清寒、常被嘲笑,他卻不畏人情冷暖和窮困,比別人更拚命,寫下紀錄,成為高雄楠梓高中史上第一位台大生。大年初六,週末凌晨四點,許多人好夢正酣時,一位十八歲青年卻從床上翻身躍起,在十四度低溫下,包著厚外套,打著哆嗦,開著一台十幾年的二手小貨車,到左營哈囉市場買菜。
他是呂偉立,台灣大學地質科學系大一新生,也是台灣頂尖學府中,罕見的東南亞外配之子。
貨車上的菜,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。滿載著絲瓜、茄子、豆乾、豬肉、小鯽魚等食材,七點回到家後,他幫忙媽媽洗菜、切菜、挑菜、快炒,變成一道道熟食,冷卻、分裝後,趕在下午三點,到左營自由黃昏市場叫賣。
七歲,家道中落 全家逃回台灣,寄人籬下
過去一年多來,只要呂偉立在家,這就是他的工作。當其他台大同學在逛街、看電影、談戀愛、盡情享受寒假,他卻在放假第一天,結束台北的打工,坐最便宜的客運趕回高雄老家,在家裡幫忙。
一盒小菜二十五元,從買菜、煮好到賣出去,得花上十四個小時,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可以賣到六、七千元,但買菜成本要四千元,再加上油錢、瓦斯費、攤位租金、水電,扣下來所剩無幾。他靠這一盒盒的小菜,苦拚三年,成為高雄楠梓高中創校以來,首位考上台大的學生!
他的人生,本不用這麼辛苦。出生在印尼,父親是台灣一家紡織廠派駐當地的高階幹部,而後改做房地產投資,母親則是印尼華僑,兩人白手起家,賺了不少錢。
七歲之前,他的生活有如王子般,住在三百多坪,有前後院、花園的別墅,家裡有傭人供他們使喚。獨子的他,原本可以無憂無慮的享受人生,直到一場世界級的風暴,摧毀這個美夢。
一九九八年,亞洲金融危機爆發,印尼遭遇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,印尼盾兌美元的匯率跌破一萬比一,金融體系瀕臨崩潰,父親的房地產生意在此打擊下,幾乎賠光所有資金;同時,印尼出現激烈的排華運動,許多台商的廠房被燒、員工被殺。呂父帶著全家人,以及僅剩下的幾萬元積蓄,連夜逃回台灣。
小小的呂偉立,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只記得跟著驚慌的父母,在黑暗裡坐了好久好久的車與飛機。昏沉間,在香港機場冷到醒過來,「我覺得好冷好冷,在印尼從來沒有這麼冷過,」他回憶。
惡夢,從此開始。因為沒錢,只能借住高雄親戚家,紡織業出身的父親想要找相關工作,卻發現在印尼十年,台灣紡織業早已轉移到中國、東南亞;想申請中低收入戶補助,卻因為祖母名下有祖產,資格不符;想借錢做生意,只換來冷嘲熱諷。一家三口寄人籬下,住太久被嫌煩,只好換另一個親戚家住。為了生計,母親還冒著非法勞工的危險,到處找機會打工。
國小,備受歧視 同學笑他口音怪、皮膚黑
在家裡委屈,上學更委屈。印尼長大的呂偉立,沒有念過幼稚園、沒學過注音符號,一開口就是濃濃的新加坡口音,功課跟不上,加上皮膚黑,塊頭大,很快就成為被同學取笑欺負的對象。「你媽媽是東南亞媽媽。」「我們家菲傭黑黑的,你媽媽是不是也黑黑的?」
他的國小生活,充滿歧視性的話語,好幾次,他的玩具被搶走、本子被撕破,但他選擇默默承受。問他為什麼不反擊,他淡淡的說:「沒關係啦,他們可能是無心的,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「就算別人嘲笑你,你不在乎,那就起不了作用。」
上了國中,他逐漸克服文化障礙,適應台灣的學業環境,父母也好不容易在黃昏市場找到一個攤位,做起小菜生意。一到假日,同學不是補習就是打球玩樂,他卻到市場裡幫忙賣小菜。經濟趨於穩定,租得起房子,眼看生活即將改善,卻出現另一個青天霹靂。
高中,家徒四壁 考上名校,為省錢不去讀
一天工作十六個小時的父親,開始出現咳嗽、頭暈、精神不濟等現象。檢查結果,肺部長了兩顆五公分大的腫瘤,已是癌症第三期。
繳不起健保費的父親,堅持不花錢治療,只靠吃止痛藥硬撐。妻子、孩子哭著求他去醫院,他只淡淡的說:「我已經決定,你們不要再說了!」那一刻,呂偉立突然明白:「原來,錢這麼重要!」
那天起,原本對功課不太在意的他,像是發瘋似的,拚命苦讀,每天不到半夜兩點絕不上床睡覺,媽媽怕他弄壞身體,好幾次到他房間敲門,要他早睡,他卻大吼:「我現在不拚,以後就沒機會了!」
他在網路上寫下:「下輩子做豬做狗,就是不要再做窮人……。」「如果我有五十萬,一定要想辦法把它變成一百萬;有一百萬,就要把它變成兩百萬……。」
發憤的結果讓他從一個連國語都講不好的學生,一路擠進資優班,國三基測結束,他以全班最高成績錄取高雄區第三志願鳳山高中。但他沒去讀,填了排名第十九的楠梓高中。
鳳山高中的分數足足比楠梓高出近一百分,而且是以升學著稱的明星高中;反觀楠梓,成立不過八年,是一間還在摸索方向的社區綜合中學。他考量的點很簡單,就是經濟:「因為離家近,走路就到,省車錢,」「因為有獎學金,只要成績維持前三名就免學雜費。」
長期從事弱勢家庭孩童課業輔導、伊甸基金會新移民家庭成長中心主任朱莉英指出,像呂偉立這樣背景的孩子,多半會自我放棄,甚至誤入歧途,因為努力太辛苦,而且身邊沒有人會跟他們說正面的話。
但在呂偉立的腦袋中,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:「用功讀書,拿好成績,幫家裡省錢。」所以,他不補習,完全靠自己苦讀,到了假日,就到市場賣小菜。「如果週六要幫忙八個小時,兩天一共十六小時,那我每天就要比別人多讀兩小時才補得回來,」他掐指算給我聽。
沒錢買參考書,書架上的書通通是老師們送的。「他不是那種天才型的學生,他是靠苦讀拚出好成績。」楠梓高中地球科學老師高仲仁表示,呂偉立每天平均念書七、八個鐘頭,是同校其他學生三到四倍。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,父親終於不敵病魔,撒手人寰。
學測前,強忍喪父 發憤苦讀,破校史上台大
告別式上,他還無法相信這個事實,「只知道他很嚴重,沒有想到他真的會走,」回憶起這一段,一直表現得很堅強的他忍不住揉著眼睛哭了。他在日記本上寫下:「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,就是來不及好好孝順你(指父親)……。」
父親剛走那幾天,他無法靜下來讀書,因為「以前只要一靜下來,就會聽到爸爸的咳嗽聲,可是現在都聽不到。」那是他上高中以來,唯一一次沒有考到全校第一名。
他把一張一家三口笑得很開心的合照放在隨身的皮夾裡,隨時拿出來懷念。他說,爸爸去世前,就算生活很辛苦,也一定會帶全家人出去玩,買黑輪吃、你一口我一口,那是全世界最快樂的滋味。爸爸過世後,他更加發憤苦讀,因為他知道:「現在只剩下我跟媽媽了,一定要努力,才能讓她過好生活。」
二0一一年三月,他用繁星計畫申請上台灣大學地質科學系,成為楠梓高中有史以來第一位台大生,校園裡貼上大大的慶祝紅布條。在這榮耀的時刻,他卻陷入掙扎:「台北的生活費這麼貴,乾脆我別念了,留下來幫媽媽擺攤賺錢。」也擔心:「我媽很迷糊,常常開車開過頭,她一個人在那邊(擺攤)很危險,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…。」
更慘的是,因為父親過世,母親又非中華民國籍,無人可以幫他申請就學貸款(編按:因銀行只接受本國國民為擔保人)。失望的他在網路上寫下:「死人、外國人都不能當擔保人,考上又有什麼用啊!」幸好,在高仲仁幫忙下,他申請到慈濟的獎學金,順利進了台大。
上大學,省吃儉用 電腦撿舊的,一餐花五十
北上那一天,他手中捏著一張火車票,那是他北上求學,媽媽唯一買給他的東西。其他的衣服、包包、床單、電腦、腳踏車等大學新鮮人生活用品,都是人家送的,或是撿別人不要的。
同學們去看電影、唱歌,他到台大總圖看書,因為「總圖不用花錢。」十九年來,他沒進過電影院、KTV;朋友們找他去餐廳打牙祭,他搖搖頭,到學生餐廳吃自助餐。夾一匙大白菜,在空中晃半天,先把湯汁瀝乾,因為「這是算重量付費的,」別人吃一頓麥當勞一百二十元,他五十元就吃得很滿足。
他只參加不須太多花費的服務性社團,因為「很多人幫助過我,我也想幫助別人。」在系上的地質博物館打工,一小時賺一百元,每個月五千元的生活開銷費,就從這裡來。一個學期過了,他沒跟媽媽拿過一塊錢。
問他有沒有怨恨過自己的出身,呂偉立憨憨的笑著說:「不會啊,我已經比很多人幸福了,」「 新移民之子其實比別人多一種背景(指母親的故鄉),多重經歷會讓我們看事情角度更多元。」
教育部民國一百學年度統計,共有十五萬八千多名外配之子就讀國小,平均每十名國小生中就有一名。當社會普遍仍以「學習成就低落」、「影響人口品質」等刻板印象看待這群「新台灣之子」時,卻忽略像呂偉立這樣的孩子,在文化與經濟雙重弱勢挑戰下,仍擁有躋身第一學府的志氣。呂偉立不放棄自己,也不埋怨生命,在台灣這塊土地上,努力奮戰下去,也讓人們看到新移民之子更多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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